早起陆蒙一出门，郑妥娘就不时倚门候望。待到末牌时分，终于听说回来了，她连忙重施脂粉。然左等右等，就是不见陆蒙过来，差了人到前边去问，说是往郡主屋里去了。
郑妥娘面色一僵，猛地将手中百花不落地的粉彩胭脂盒，“啪”掼在了地上，碎了一地的残红，映着她素白的面容，把回话的小养娘吓得大气都不敢喘。在榻上晒日头打盹的大狸猫“喵”了声，赤溜下钻了出屋去。
恰巧宛清从她门前过，被突然蹿出来的大狸猫惊了一跳，不免站住脚，隔着窗户问道，“姐儿怎么？”
听见宛清的声音，郑妥娘忙敛了眉眼间的忿恨，笑着打起软帘，“是我失手跌了胭脂盒。”又问，“这畜生没惊着姐姐吧？”
宛清瞅了眼屋子地当中的殷红胭脂，眸光稍稍一转，笑道：“恁倒没有。倒是你有孕在身，千万小心些。”说着，就催人去叫唤老姆来收拾，又向郑妥娘道：“我前边还有事，等会再和姐儿说话。”
郑妥娘福身，“姐姐请便。”
宛清颔首一笑，眸角余光再度瞥了眼屋里地上的胭脂，款步而去。
赵令如回屋换了家常衣服，对着妆镜理妆，因着晌午在席上没用甚么，待要传小厨房送些点心上来，忽听见养娘报禀说，“官人来了。”她稍稍一怔，陆蒙已进屋在窗下暖榻上人坐了。赵令如从镜中看去，见他面容愁苦，一对眉峰都皱的吓人。
“你不去看是看妥娘，到我这里来做甚么？”赵令如对着妆镜将鬓间最后一枚金簪取下，换了宫纱攒珠绢花。
“这里是我的屋子，我想来便来！”陆蒙没好气地叫道。
赵令如看了眼他怒气横生的脸，心下忖度——他怕是在王府见过了又宜，所以心里不自在。自己适才的话，也的确是问的莽撞了，一笑赔礼，“是我说错了话，官人见谅些吧。”
这要搁从前，陆蒙指不定怎样刻薄，只是今朝他实在没有与人置气的心思。略沉默了一会，挥退了满屋子的老姆、养娘，眉眼间满是疑虑、伤怀，又一副欲说还休的神情。
赵令如明知他有话想说，偏就是默坐不出声，过得好一会，陆蒙孩子似的嘟喃道：“我今朝见着了又宜。”
“席上我也见到了太子妃。”
陆蒙好像受伤的小兽，陡然跳了起来，叫道，“太子妃！你……”他嚷了个开头，余下的话就在赵令如清泠泠眸光的注视下，咽了回去。
“你若真心为她好。以后就把‘又宜’两个字埋在心底。不然叫有心人听了去，你倒罢了，左右你也不在意甚么前程，可她呢？抛开一切不说，到底是兄妹一场，你怎能陷她于流言绯语！”
陆蒙怔怔然地跌坐回榻上，星眸含泪，喃喃道：“是啊，她对我自称本宫呢。还嘱我用心备考，将来做个栋梁之臣。她原来不是这样的。她是比我还烦恁些文章，说念多了，人都要念愚的。可是……”
“恁些愚腐之文，我也不喜欢。”赵令如冷声说道：“然而也并非全是不好的，有些道理还是好的。幼时开蒙，我甚是喜欢一句‘以德报怨，何以报德？以直报怨，以德报德’可笑如今的人断章取义，倒是污了圣贤之言。”说着，顿了一顿，笑脸温和，“话扯远了。我的意思是，书不可尽信，然亦不可不读。你若是寻家人家的子弟，不读书也没所谓，做甚么经生都成。偏又生在这样的人家，书倒不是为自己读的。不说别个，郡王妃和侧妃都指望着你。至于太子妃，高处不胜寒。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瞅着她。偏赵家人丁单薄，她恁个兄弟，年岁甚小实难指望的上。也就和咱们交情笃深，你果然心疼爱护她，就该好好上进。他日在朝中得占一席之地，有你的护持，太子妃方能过得安遂。”
陆蒙乌沉着脸，低头不做声。
赵令如说的这些大道理，他又何尝不明白。然他一直认定周又宜就是自己相伴一生的人。
他以为自己不会和父母一样相敬如“冰”
他以为将来乐事无限，与周又宜朝起摘花寒夜挑灯赌书。
他想到将来，梦中的都会笑醒。可惜将来，并不是他以为的样子。
他郁愤不甘，觉着全天下都欠他们幸福。
然而，连这都不是他以为的样子。
周又宜对他自称“本宫”劝他上进，一张漠然的脸看不出半点往日痕迹。之前他心里憋着无数的悲愤，伤郁。可现下却仿似在心底掏出一个大洞，又空又冷，只觉天地苍茫，孑然一身。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话，木木然的不知怎地就走到赵令如的屋子来。
赵令如见他失魂的眉眼，知道他心里难过，苦笑一叹：“老话说，人生在世，不如意事十常八九。咱们也只好自己宽慰自己。又宜嫁入宫中，名份虽尊贵，可举目望去，谁又是她知疼知热的人。宫规森严，她贵为太子妃更是要规行矩步，不得有半点失仪。所以不过才半年的时光，她就变了个人似的。我知道她心里恼我，可今朝在席上见她强摆的笑脸，我真真是心疼她。别人不知道她，我却是明白的，她向来是块暴炭，爱憎分明，看不入眼的人从不假以辞色。可如今，她也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。”说话间，她眸中淌下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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