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具骸骨。
这其实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。
但是……
纪五福伸手摸了摸那具骸骨的手骨，闭上眼片刻，再次睁开眼时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破字夫人一眼，果断地将棉被盖回去，挤出一个笑，“一堆旧衣服而已，没什么特别的。”
她几步上前扶起脸色极差的破字夫人，“走吧，老夫人，我们离开这里。”
破字夫人倚在她的怀里，不知为何突然流泪不止，幽幽地问道：“你不用挖你自个儿的尸骨了么？”
纪五福顿了顿，“没事，我自己也可以……老夫人你看起来状况不太好，还时先送你出去吧。”
破字夫人用力闭了闭眼，忽地发起狠一把推开她，冲了过去掀开那张棉被！
“老夫人！”纪五福脸色微变，也扑了过去，将棉被又再次盖起来，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，“这，这就是我的尸骨，呃，真的。”
破字夫人跌坐地上，愣愣地盯着那团旧棉被。
棉被下露出一截袖子，那袖子所用的布料，花色，都与破字夫人身上这套衣服一模一样。
“难怪……”破字夫人喃喃道，“难怪我心里一直抵触这个房间。”
她抬头看了看房内熟悉的布置，昔日回忆一点一点重回心头，同时身子旁渐渐多了些虚影，“老头子啊老头子，你瞒得我好苦。”
这里，是他们原来的寝室。
随着破字夫人身影越来越透明，纪五福发现自己再次不能动弹，她便知道破字老人回来了。
“唉……”
身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，破字夫人循声往身后看去。
往日在她面前总是一脸坏笑，言行举止像个老流氓似的老头子，此刻眼里既有悲伤，又有不舍，“玉兰，你既已猜到，又何苦非要亲眼一见。”
玉兰，正是破字夫人的小名。
不需要去问什么暗号，看着这双柔情似水的双眼，她就知道定然是她的老头子回来了。
破字夫人泪流不止，“子承，我全部想起来了。”
她朝心爱的丈夫扑了过去，可是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得透明的影子穿过他的身体，扑了个空。
她再也，永远也触碰不到她的相公了……
破字夫人难以承受这个事实，捂脸痛哭起来。“子承……我早就死了，我早就死了啊……”
一声声情深，一声声悲恸。
“老婆子啊，没想到我们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天……”破字老人如一夕之间苍老了十岁，眼泪一串串往下流。
“这些年，苦了你了。”破字夫人想伸手再摸一摸心爱的人的脸，却是徒劳，眼里又痛又生气，“老头子，你实话说，我死之后，你做了什么？”
“我，我舍不得你走，玉兰。”破字老人哭得像个孩子，“所以我用了禁术……将你的魂拘在这里……我想让你一直……一直陪着我……”
如果她今天没有发现真相该有多好？可是在她看到了自己的骸骨那一瞬间，禁术便自动失效了……
而这种禁术，只能用一次。
“你糊涂啊！”破字夫人骂道，但凡禁术，就没有不损阳气，不损阴德的！
“我不管……我不准你走！不要走，玉兰……”破字老人也想抱她，但同样抱不住，只能任由眼泪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。
被困住的纪五福看着这一幕，也不由得有些心酸。
虽然这两位老人平日的相处很肉麻，如今她倒宁愿他们一直这么肉麻下去。
没想到这段甜到齁的爱情背后，生离死别早就注定。
如果她没有带着破字夫人撞破这间房的秘密，那么现在的他们，会不会仍每天甜甜蜜蜜，哪怕活在自欺欺人的美梦里也能很幸福地活下去？
她内心无比愧疚地看破字夫人一眼，却愕然地发现破字夫人的魂体变年轻了——
眼前哪里还有什么六七十岁的老妪？那女子长得如花似玉，纤腰只堪盈盈一握，虽身穿朴素的浅黄色碎花衣裙，仍掩不住她柔美动人的气质。
纪五福又愣了，发现破字夫人变年轻漂亮了，破字老人却仍是那副白发苍苍的模样。
破字夫人那一双明亮的大眼盈满了心疼，声音如黄莺出谷，“子承，别再用你的精血你的阳寿来为我编织这个白头到老的美梦了……我霍玉兰，嫁与辛子承，此生无悔……”
当年跟他走的时候她曾提过一句，要找个人迹罕至的世外桃源，与他二人避世而居，每日做好吃的饭菜给他吃，一直到白发苍苍牙齿松动，也要如胶似漆你侬我侬——
这几年，她的魂活在这个梦里，她很快乐，真的。
“无悔什么无悔！”破字老人突然起身，发泄般狠力踢了一脚那张布满了灰尘的凳子，骂了一句脏话，又反手甩了自己一巴掌！“是我害了你！是我害了你！你怎么能不后悔！”
“如果不是我诱了你私奔，不是我用那些花言巧语骗你跟我走，你堂堂千金小姐，又怎会陪我来到这所谓的狗屁世外桃源……”
“是我的自私害了你……”
纪五福听着他一声声的忏悔，想起在霍玉兰的骨境里看到的那些难忘的甜蜜的回忆，也不由得一声叹息。
感情又怎能分谁对谁错呢？
“是我自己蠢。”霍玉兰温婉地笑了笑，“我总是笨手笨脚的什么都不会做，你总是调侃我这个不会那个不会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……”
身影越来越淡，声音越来越飘渺，“我的死根本跟你无关，是我自己蠢得不会照顾自己，蠢得不知道食物之间竟然会相克……”
才会中毒身亡。
“是我不好……说好的白头到老，我却早早丢下了你。”
她都不忍回想那一天，出外摆摊为人算卦维持生计的子承，身心疲倦地回来看到她无声无息地倒在饭桌上，该是多自责啊……
但再自责，也不能伤害自己的身子啊。
你看，明明她死去才五年不到，子承今年应该还未到而立之年吧？因为动用禁术，提前透支了阳寿，如今却已是风烛残年，垂垂老矣……
“傻瓜。”她眸中含泪嗔道。
“玉兰，不要走，求求你……”谁对谁错已经不要紧，破字老人支离破碎卑微地哀求着，却又不敢抬头。
“若有来世，我霍玉兰，还嫁辛子承。”
“子承，保重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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