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渊淡淡一笑，“你也知道，陛下钦点了三郎往钱塘修缮海塘。不日就要动身了。他自小长于京城，先时被祖母娇养，以至于老大无成，全不知世事。他这一去，丢了自己的脸面，丢了陆家的脸面都是小节，倘或叫人哄骗去，修出个经不起浪的海塘，咱们抄家流放都是应该，却是苦了百姓。再则朝廷的钱也白费了。这几年又是灾荒，又是用兵，国库里的统共就恁么点子钱，真要掏空了，一但北疆有变，难道要再演一次鞑靼南侵么！“
当年鞑靼入京，尚仲贤是亲眼目睹过的，说是人间地狱亦不为过。自己也是九死一生，才侥幸逃脱，因此一听得这话，他不由得浑身一颤。
陆渊看在眼里，冷肃的面容上有隐约有淡笑。
尚仲贤心里的恐惧只是一闪而过，脑子很快就冷静了下来，“下官若真将账本都呈交陛下，只怕陛下不会允下官往钱塘去吧。“
“这个，年兄放心。“陆渊淡淡说道：“我自有办法。现下，我只问年兄应是不应？“
这一步险棋，事关自己的生死。尚仲贤黑沉着脸，眉头紧蹙，为难全堆在了眉峰上，“这事，且容下官思量思量。“
“好。“陆渊很爽快地应下，“因着户曹的钱款一时凑不齐，倒没恁么快动身，年兄慢慢思量。“
尚仲贤起身拱手，“如此，下官就不多叨唠阁老了。“
“年兄，慢走。“陆渊笑道。
尚仲贤心事重重地在自家府门前下车，人还站稳，家中的总管事便迎上前，俯耳低声道：“舒内官在外书房等了老爷许久了。“
尚仲怔脚下一顿，看着总管事问道：“来了多久了？“
“有一会了。好在大官人今朝告了假在家，已经过去陪着了。“
尚仲贤点点头，急步向内行去。
尚府的规制虽不高，然亭阁楼台、游廊缦道、名花山石也是一应俱全。外书房位于正院垂花门外东面一的小院落内，其时正是初冬，院内花圃布植菊花，院角又有一株枫树，艳若喷霞。
舒闻临窗而坐，铁青着一面团脸。
尚君成亲自捧了盅茶，赔笑道：“这是家里自己窨的菊花茶，内官尝尝看，可还吃得。“
“尚大官人。咱家可不是为着你一盅花茶来的。“
尚君成虽只是在翰林院任个闲职，然因着家世，且他出手大方性情也豪爽、说笑随心，就是京中的一些宗室子弟也都乐得与他称兄道弟。
譬如舒贯，就与他甚是交好。
因此上，在京还真没几个人是要他去讨好的。
可这会了，他却腆着张笑脸，半躬着腰身，“内官说的是，小侄已经着人往衙门去请父亲了，想是被甚么事给绊住了。“
舒闻阴冷一笑，“若真是被事绊住了也就罢了，怕就怕尚大人是有心避开咱家。“
“内官这是说的甚么话。“尚君臣眉梢上全是笑，“且不说父亲与内官多年的情份。现下正是共渡患难的时节，正该一起好生商量商量应对之策。父亲是怕招了旁人的闲话、议论才稍稍地避些嫌疑。偶然与小侄说起，总是叹息不得机会与内官商量事。“
舒闻一对眯眯眼，似笑非笑地瞅着尚君成，“你老子话不多，不曾想你倒是长了张油嘴。本来我等了这么会工夫，心里早就憋火了，待要拿你出出气，听了你这几句话倒不好发作了。“
适才在尚功局，端木芬、赵令如左一句内府，右一句内府，他心里只当尚仲贤要拉人垫背，自己好图脱身，可听了尚君成的几句话，他猛地省过了味来。内府的账错漏百出，瞒是瞒不住的。所以，尚仲贤只能和自己一般，弃车保帅。倘或他真要卖了自己，赵令如之先就拿办自己。赵令如逼着自己抖尚仲贤出来，无非是因着户曹抓不住尚仲贤的实据，才会想着从自己这里着手。
不过，尚仲贤多少有些推诿责任，有心把内侍省拽到前边做挡箭牌。想到这里，舒闻的嘴角眉梢不自觉地露了抹冷诮之色。
尚君成瞧在眼里，继续装傻充楞，“内官向来拿我当自家侄儿看待的，自然不肯和我认真动气。“
舒闻瞧着他厚颜腆笑的模样，颇是受用，手指着他呵呵笑道：“凭你这张油嘴，搁在翰林院做个供奉，真是可惜了的。该调去鸿胪寺才好。管保哄得恁些有蛮夷都乐呵，咱们也就能化戾力为详和了。还能省了军费，陛下一高兴指不定就抬举大官人做尚书郎了。“
一个翰林供奉，品秩寻常，只负责修书撰史，看着是文雅清闲的差事，可是翰林院却是尚书台养才储望之所，本朝立国以来，想要入尚书台，就必先在翰林院磨练一翻。
当初尚君成在皇榜上排名七十二，照理说是怎么也轮不着他进翰林院的，却在冉泰的安排下成了翰林供奉。显然冉泰是想把他当心腹培养。可惜人数不如天算，偏偏登基的是三殿下。即便陛下不没有拿内府开刀，尚君成这一辈子也难进尚书台了。而现下，他能一直在翰林院呆下去就算错了。
舒闻当面取笑，尚君成也只是眉眼间微微一愣，还不及开口，尚仲贤挑帘进来，赔礼道：“有劳内官久侯了。“
“大人事忙，咱家等一等又有甚么关系。“舒闻笑脸相迎。
尚君成往外边叫小厮倒了茶来，亲自捧进书房，又撵了人出去，他自己才侍立一旁。
尚仲贤到此时心里仍未拿定注意，便佯作无知地问道：“内官大人有甚么要紧的事么？“
舒闻嗤声一笑，“大人何必明知故问。华阳宫布料的事、绣娘的工钱、御膳房、内库所存器皿，这些底账难道不是内府交出去的？“
“原来是为了这事。“尚仲贤笑了起来，“我也是没有办法，赵郡主现是宫正令，她来讨底账，我还能不给么！“
舒闻阴森的细眸一斜，细声细气地道：“咱家知道大人为难，因尔咱家今朝是来和大人商讨对策的。咱家倒是没甚么，从太宗起到如今，咱家在宫中四十余年了。论理出该回私宅享清福了，只是尚大人……“舒闻细眸似笑非笑地往尚仲贤面上一转，“正当盛年若因一点小事断了前程，也太不值当了。“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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